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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结(四)

她守着自己的丈夫,恍惚想着从前,却再也没了星辰,只依稀吟唱着另一首诗歌——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当时年少,春衫薄。

她太年轻,误了他的一生,也误了自己的一生。

好在如今,她终于脱离苦海。

若有来世,只求不再相遇。

他有他的红袖,她有她的星辰。

如此最好。

危倚滴着鲜血,殷萋萋的尸体颓然倒下,露出身后一张修罗脸。

红袖呆愣地看着他,几乎是迟疑地,眯着双眼,似乎认了许久才将他认出来。

因为他的情形实在也很不堪。

季靖晟走上台阶,右手持着危倚,两手之间还挂着一条粗重的玄铁链,手腕被磨破出血,结痂,又出血。他的身上也几乎满是伤口,细细密密布满周身,走近了才发现,危倚的刀口竟崩裂了好几个口子。

可他浑不在意,只专注看着红袖,目光宁静又温柔。

他走过来,站在红袖面前,玄铁链在脚下投了斑驳碎影,随着晃动,发出金属摩擦响声。

季靖晟的脸色非常不好看,脏兮兮的全是血污,他看着红袖,皱起眉头,片刻后又松开。抬起手,似想去触摸她的面颊,待发现自己手上也全是血迹后,便仓皇地缩了回去。

金光如潮,他们之间隔着长长的影,宛如二十年的光阴。

“你……”

季靖晟轻轻开口,嗓音嘶哑,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她那么瘦弱,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让里头的犹疑渐渐变得坚定。

“小袖子。”

红袖望着他,嘴唇嗫嚅,不敢置信:“季靖晟?”

季靖晟轻轻点头,咧嘴一笑,说:“是我。”

……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极其畅快的。比他刀法精进畅快,比他杀人畅快,比他摆脱桎梏重得自由都要畅快。

他终于找到她了。

“我杀了她。”他说。

这话很平静,仿佛他真只是个没心肝的痴傻儿。

“她欺负你,我杀了她。”

红袖怔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在刚才,她险些都没认出他来。

二十年前的故人,很多都被遗忘在岁月洪流里,包括他。

可季靖晟的情绪,满得都快溢出来了。他定定地看着红袖,眼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孩童般稚气地吸了吸鼻子,说道:“我好想你。”

回忆纷纷扰扰,二十年前的往事,在这一刻挣脱了时光,挣脱了药效,铺天盖地席卷了他。

他记起来了,她的名字——红袖。

……

季靖晟年少时的绮梦,是那个给他买莲花河灯,教他放风筝、做木雕的人。

那时她刚到季家,和谁都不熟,乱走乱逛时恰巧碰到了他。季靖晟永远记得,那年月华如水,年轻的女孩儿坐在树枝上向他丢了片叶子,被他接住,一抬眼,却是眉目清秀的姑娘正笑盈盈地向他挥手。

她温柔地喊他“季靖晟”,像是他们已经认识了好多年。

她在树梢里,身后是一轮圆月,她仿佛坐在了月亮上,她向他笑,对他说:“你过来些好不好,帮我指一下路,我找不着回去的方向了。”

他就真的过去了。

后来也是在这棵树下,她教他一笔一划地写自己的名字,将三个字翻来覆去地写了几百遍。

她不知道,他其实会写字,只是想学她的字迹,假装自己不会,偷偷让她多教了很长时间。

还是在这里,她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一下下地教他做木雕。

她说:“等孩子出生了,你做个小木雕送给她好不好?”

他说好。

他怎么能说不好。

人间是黑暗的,她是灿烂的。

彼时他捏着已经干枯碎裂的叶子,还不知道自己心里那种绞痛为何而来,只是觉得三弟和她在一起的画面,看着如此刺眼,要把他的心都捅穿了去。

季靖晟不懂爱,更不懂深情,但想到她和三弟如果成婚,他就能时时看见她,还能和她说话,继续相处,就觉得很好。

这想法支撑了他目睹她怀孕到生子的整个时光。

木雕堆满了整个柜子,叶子彻底烂成泥,他学会用她的笔迹写自己的名字。

可她失踪了,和那个未满月的孩子一起。

再后来,他总陷入迷迷糊糊的梦境,梦见自己躺在一地血泊里,他与人争斗,要他们放人,那时他的刀法只是初成,扛不住多人战术,自然是拦不住。

每次梦见,他总想去探一探最后的结果,可他看不见,再用力,只余痛彻心扉。

他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可是又想不起来。

……

季承暄疯了,他也疯了。

上天入地,碧落黄泉,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有人说她死了,他不相信,费力回忆着最后一次见面,是她抱着孩子让她叫“二伯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只顾睡觉,她佯怒说是他太凶孩子不肯理他,吓得他手足无措,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把她逗得眼泪都笑出来。

笑声还在他耳边响着,她这么珍贵的人,地狱怎么舍得收了她。

季靖晟坚信,那个人没有死。

他把木雕收好,下定决心等她回来。

但没过多久,他突然听闻季承暄要成婚了,娶的人是殷二小姐。

危倚第一次架在季家人的脖子上,他要季承暄退婚。

也是那次,季承暄说原来他也爱着她。

他恍然,原来那就是爱,其实他也爱她。

可是,她是谁?她叫什么名字?

袖……袖子?

好像是这样叫的。

但再怎么样,也记不清她的面容。

他把她给忘了,又努力在零碎的记忆里记得她。

危倚最终没有砍下去,季承暄在哭,他从来不哭的,哪怕重伤垂危也不会,可这天他哭得好伤心。

季靖晟回了别院,要了一壶酒,把木雕、莲花灯、字帖、风筝摆满一桌。

主院的热闹和他无关,他倒了一杯酒,遥遥地敬月亮。

他喃喃道:“他不等你了,我等你。”

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人,笑着喊他“季靖晟”。

年少时的记忆像烟火,绽放过一刹,他见过最美丽,所以情愿一直等在黑暗下。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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