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道道诧异目光中,瘦骨嶙峋的青年书生缓缓走了进来。
似乎是长久以来的自卑,让他不敢抬头,步伐怯弱紊乱,默默站在墙角。
妇人稚童们别过脸去,不约而同露出嫌弃的表情。
龟兹城只有一个懦夫,那就是刘家
书生名唤刘尚,其祖父是龟兹城的主薄,专门负责城内事务,比如安排收割粮食、统筹铸币等等。
当时城头还有一万多安西军,自然不需要书吏上战场。
但到了刘尚父亲那一辈,城墙白头军只剩一千多,可刘父却依然以事务繁忙推脱。
这个刘尚更甚,整天蹲在茅草屋里读书,与其说是读学问,不如说关在狭窄的屋内麻痹自己的内心。
龟兹城只剩两个青年。
一个以一己之力面对黑暗,不算强壮的身躯扛起万里孤城,肩挑神洲疆土的重担。
而另一个不堪入目,圣人书能救苍生吗圣人书能保住这座孤城吗
“我去”刘尚脸色苍白,可这一次眼神却异常坚定。
老妪冷视着他,尽管年迈古稀,可声音仍旧威严:
“大漠无垠,苍鹰不渡,你这个病弱书生,拿什么走出西域”jujiáy
“数十万里疆土,只有龟兹这座孤城还飘扬着大唐旗帜,你有多少勇气”
在她心里,唯独长安有本事走出危机重重的沙漠。
刘尚声音低沉,紧攥着双拳:
“爬,也要爬到长安。”
“我要告诉中原,安西军守了六十年,我要告诉苍生黎庶,戍边军人一步都没有退,我要告诉英灵的后人,他们不是抛家弃子,他们为明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史官秉笔直书,安西军不该被遗忘,我们要长耀史册”
说完眼睛血红,热泪涌出。
昨夜顾长安一人站在城头,血雾弥漫,孤独遥望沙漠的背影让刘尚羞愧,无地自容
他一个读书人,不能再逃避了
扛不住弓弩长枪,他有一双健全的腿,他有一双还算灵活的双手,他匍匐前行也要抵达长安
一年,两年,三年,他一定要会将这道曙光带到长安,告诉中原
有人在绝境中为华夏坚守六十年,尔等岂可坐视蛮族坐大、神洲沉沦,恳请再造煌煌盛唐
妇人们注视哭成泪人的刘尚,眼神逐渐柔和,沉默着不再言语。
她们当然希望让长安离开龟兹城,可长安决然的态度表明他要与这块疆土共存亡。
为今之计,只能让刘尚孤身行走在沙漠里。
刘尚有私心么
肯定有的。
一旦死里逃生抵达长安,他的生命就有希望,他能安稳读书,甚至凭借安西人的身份还能谋取一官半职。
看完舆图,谁都清楚大唐不可能派遣援军,也没这个能力打通河西走廊。
所以孤城即是孤城,她们永远没机会回到故乡。
“他不行,你去吧。”老妪浑浊的眸光死死盯着顾长安,近乎哀求。
为什么不愿活着
长安一定能离开沙漠,他聪明机灵,也会在中原杀出一条血路,他日封相拜将亦不是梦话。
“别再劝了,我与孤城共存亡。”
“世间只有一个神,那就是死神,它想降临到我身上还不是时候。”
顾长安一如既往的平静,他生于龟兹城,死也要死在龟兹城里。
这是信仰,这是信念
这是中原脊梁,更是华夏荣耀
他希望史书能记载他的事迹,告诉后世苍生,疆土不可丢,文明不可灭,汉族脊梁横亘长河
更何况,两万多个爷爷在天上看着他呢。
六十年的战斗,只剩最后一根独苗,哪里能够退缩
“刘尚,记住你说的话,爬也要爬到长安”
顾长安神情冷冽,旋即默默走进府衙内宅。
他找到一堆铜板,这是自行铸造,上面还是雕刻“建中”二字。
铸钱只是为了维持龟兹城的流通秩序,市场需要货币等价物,这样六十年才不会混乱。
到了蛮国控制的商路,铜板肯定会被拒收,只有金子。
顾长安翻遍铁箱,只找出二十几粒金豆子,还是这些年存起来的战利品。
风沙怒卷,月色苍凉。
龟兹城外,刘尚牵着一匹骏马,马背驮着大包小包。
他怔怔盯着残破的城墙,双眼湿润。
“你懂蛮语,先伪装成蛮人混进城镇,找个店铺伙计的差事,借河西走廊通商的机会趁势逃往中原。”
顾长安静静凝视很久,而后面无表情地转身进城。
“一路顺风,希望你活着抵达长安,希望你满腹经纶建功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