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赵正换了一副面孔,叉手行礼道:“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来喝酒”太子爽朗大笑起来,朝门外招了招手,便有人抬进半只麋鹿来,“今日在六盘山狩猎,恰好猎得一只鹿,这一半我已差人送入宫去了,另一半我寻思着良淄庄上有好酒,就想与元良一道,对酒烹了,岂不快哉”
“太子美意了”赵正道:“只不过方才臣想起了一些要紧事,想要入宫面圣。这鹿肉要不臣替太子做成肉脯,等来日寻一个秋高气爽,云澹风轻之日,为殿下摆上一桌,不知如何”
太子看了他身旁的嫦儿一眼,道:“吃炖肉还是吃肉脯不甚打紧。不过我倒是好奇,是因何事让一向四平八稳的赵元良都急不可耐,慌了手脚。”
赵正知道徐王与太子关系匪浅,这事他还不能当着太子的面说。这大半年接触下来,太子这个人比想象中的要单纯许多,若是没有这层身份,只在军中相识,赵正倒是愿意推心置腹。其人刚烈,脾气直,心思不带拐弯抹角。
但政治智慧如何,怕是圣人都得摇头不已。
与他不能说这权力争斗的事,一说他就急。俗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要是想在他的地盘里动手动脚,就算关系再好他都能当场翻脸。此时他对徐王应该仍有兄弟之情,若是赵正和他说徐王可能要谋反,赵正不能预料后果会怎样。
要么打草惊蛇,要么惹得自己一身骚。毕竟眼下还没有证据,所有的事体都得等到曲贡回来之后才能有所判断。
是以赵正干脆压下了心里的想法,不说拉倒。
但是太子既然来了,那就不能让他白跑一趟。圣人要见,但也只能压后了。
于是赵正让人卸了一条鹿腿,一半加香料炖煮,一半切成拇指大的块串了炙成烤肉。就在院中池边,摆上了一张桌子,让太子坐北,赵正坐东。说起了新军的事,品尝着炖肉和烤肉,就着良淄的白酒,两人直聊了两个时辰。
户部已经批了渭水南边一片荒地,按五千人的规制监造一座新军军营。这地方赫连云天替赵正去查勘过,背山傍水,清静幽僻,没有长安城的繁复喧嚣,倒是一处练兵的好场所。前期工程按赵正和工部的谋划,已开挖沟渠,平整场地。但因为时间关系,未像平凉团练营那般严谨。
太子说,新军征募给的军饷太高,关中各府各地有许多人闻风而动。十几天来,有两三万人在城外征兵登造所排队。这帮人,带着胡饼,喝着河水,便如同难民一般。长安府布了帐篷,派了菜粥。可听闻仍有不少人,还源源不断地在往长安赶来。
就五千人的规模,为何还不叫停
赵正笑了笑,既然是募兵,那自然是要优中选优。那些撤去的折冲府,往赵正手里塞来的名单,十六岁到三十岁的精壮,只有四万多人。而那些挤破了征兵所的,大部分都还是上了年岁,想要浑水摸鱼的。
如今各地粮食丰收,许多人都舍不得家里一亩三分地,让他们抛家舍业征募从军,一辈子不到战伤战死都不能回家种地,许多人心里还是打鼓的。关中民风没有河陇彪悍,也没有吐蕃的虎视眈眈,他们不太懂得居安思危,也不太懂得国在家才在的道理,和他们说家国大道理显然有些不太适应当前历史客观形势,赵正思来想去,可能还是因为给的饷钱不太够。是以这些精壮的积极性并不太高。
坊间说什么谁当家,谁掌权对百姓来说无关紧要,都是扯澹。不被屠两座城,他们反应不过来。
不过这事不能强求,也不能危言耸听。这世上,又有谁知道营州军是不是文明之师,万一他们比朝廷还要怀仁,对百姓还要优待,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赵正喝着酒,与太子胡扯了一通。太子便就喜欢听他在安西的过往,赵正在安西的那些破事,其实乏善可陈。但赵正能说会道啊,太子喜欢听什么,他就说什么。两人喝了两斤白汤,太子意犹未尽,又要了一瓮水酒,喝完已是东西不辨,南北不分,坐在那直摇。
赵正知道喝到位了,眼看天色不早,此时回长安怕路上出什么意外,便想亲手搀着他去厢房歇息。太子吐着酒气,一双醉眼迷离,他看着赵正的脸,吃吃地笑。
“赵元良,你说为何为何本宫就没早些遇上你呢”
“嗯”赵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太子忽然抓起赵正的手,转身面对赵正,将酒气喷在赵正的脸上,“我就说一句,这世上万般好。可唯独这身份,某却是不想要。太累了真的我每日卯时不到便便起身舞剑,以修武技。日里只吃两顿一顿菜粥一顿汤饼圣人说,说我不懂民间疾苦我便让人去寻,这民间百姓,到底吃的吃的甚,住的甚。某在东宫打了个窝棚烂树枝干稻草,打得四处透风”
他一边语无伦次,一边手舞足蹈。
“殿下,你醉了,先歇息吧。”赵正想搀着他,却被他一手拂开:“我醉甚,我没醉我来良淄就想问一句,元良啊,赵硕他他是不是想要太子这个位置”
赵正默默不语,心里暗暗摇头。
他这是憋疯了。
亲眼看着河陇一天一天坐大,胞弟从凉王升到魏王,手中军权又独步天下。他心里着急,怕自己的身份朝不保夕。可自从林仲罢相之后,不说出谋划策,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赵正曾经以为他身后还有个皇后,但后来发现这朝中,谁都可能与皇后为党,唯独太子没有。
满朝文武,若要说派系,那如今便就是明里暗里分为三派。
一派在明里,为太子一党,式微地如同萤火,早已没了声音。
一派在河陇,魏王为首,郑西元为代言人,赵正为左右臂膀。自从赶走了林仲,河陇势力日益庞大。但这其中,便就真如太子所说,产生了严重的内部分歧。
这分歧,便就是第三派。综合其人其势,赵正愿意称之为剑南派。
顾名思义,剑南派当以剑南为首。首当其中为剑南人郑西元,其次为剑南人皇后殿下,再次为节度成都的徐王。
这一派,打着河陇的幌子,举着魏王的招牌,暗地里却在与营州康陆蝇营狗苟。满朝堂上下,属此派人物最为阴鸷,也最为隐秘,一般人瞧不真切。
别说太子如今憋屈,就是赵正,也感同身受。
兵部被剑南派牢牢把持,朝政格局亦有郑西元左右,就是连后宫,皇后与圣人身边的近侍高隆盛,都是他们的人。
而要与他们抗衡,赵正身边只有两个亲密战友,一个是安国公赵金玉,一个是渠国公王靖。若要找第三个人,便就只能是太子殿下。
危如累卵。
是以,对太子殿下的问话,赵正心里其实也发虚。
谁来坐太子的宝座,这对赵正而言,他没得选择。
这就是政治。
“太子喝醉了。”赵正呶了呶嘴,一旁候着的嫦儿连忙上来搭手,两人扶着太子入内,嫦儿铺好铺盖,与赵正一道,将太子放平在榻上。
嫦儿微蹙眉头,道:“太子奴婢服侍,家主你也歇息吧,奴婢担心你的腿脚。”
“不妨事”赵正看着太子就算醉倒,脸上也是一副不甘心的神色,他“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转过身一脚浅一脚深地出了门。
明年若是贼兵起事,不知太子还会不会如今日这般,忧心自己的太子之位。说到底,他还是在长安城呆得太过蛋疼,终日无所事事,所参朝政又处于可有可无的尴尬境地。是以乱七八糟的日日想,天天想,才憋成了这幅模样。
赵正若有所思,不若请奏,让他去带新兵吧。如果说这朝堂上,除了圣人之外,还有一个是和自己一条心想要稳保长安的带兵之人,恐怕就剩下一个太子了。长安府征募的五千精兵,是要为潼关准备的。他们的任务,便就是拖住敌军,等待漠北与河陇的援军。康陆来犯,他们大抵是要全军战死在关墙之上的。
这样一来,不仅削弱了太子对龙武军的影响,还能让太子有所作为。或许那才是他真正的归宿,而不是终日呆在长安城内,忧心忡忡。
赵正想到这,便豁然开朗。他招了招手,将院门口站岗的玄甲军军士喊道了身边,“去一趟渭河南岸,把赫连云天叫回来。”
“赫连将军今日才去的,营地监工还有新兵宿食的活,他不放心旁人来做。”那军士道:“侯爷,若是有何差遣,不若让某去做便是”
赵正摇摇头:“此事非赫连云天不可,你去喊他回来便是”
“唯”那军士听赵正斩钉截铁,当下便拱手应声,交了岗哨,牵了马自去了。
赵正回到屋中,研墨奋笔,写了一张呈表,还未吹干墨汁,房门忽然“叽呀”一声打了开来。达念一脸笑意,挺着肚子伸了伸脑袋,“元郎又喝酒了”
“啊”赵正满脸歉意,道:“我写完就出去,阿念且莫要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