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夜宴。
薛睿酒量极好,平日里就是十坛八坛也醉不倒他,然而今夜他来者不拒,着实喝得多了。谁道他是故意为之,酒后流露少许狂态,为的是诱使某些羡嫉他扶摇直上的大臣出声挑刺。
朝堂上永远少不了党争,争名逐利才是官场常态,追随燕帝打江山的功臣们到了要分羹的时候,难免会有不均,偏偏只有他一人封王拜相,凌驾于众人之上,心中不忿者大有人在。
一如他所料,有人看不惯他志得意满,宴会中途便跳出来,先是指摘他大肆起复前朝官员,借机敛财,并收买人心。
假如燕帝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君主,就凭这一条,只怕是会对薛睿心生不满。好在薛睿早已事先在皇帝跟前报备过,起复前朝官员,是经过皇帝首肯,至于敛财一说,更是捕风捉影,根本没有真凭实据。
薛睿出言为自己辩解,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前大吐苦水——你们以为招安是个好差事吗,动动嘴皮子就能让那些把名声看的比命还重要的读书人为了那几石俸禄为朝廷卖命?
招安,那可是个技术活。你们真以为谁都能做得来?
薛睿仗着几分醉意,心直口快道:“臣弟告知他们,君上圣明,礼贤下士,难能是怀有一颗仁厚之心,只要他们能为黎民百姓图谋,能为江山社稷出力,君上不会介意他们的出身,臣弟苦口婆心,这方说动三成有志之士,效忠我大燕朝廷。”
“再则,战乱方休,天下苍生难济,朝廷动荡、外邦窥觊,值此局势当舍私利而取大义,这便劝动三成有识之士,弃暗投明。又则,君上不杀前朝亡国之君一举,感动了三成性情中人,甘愿为君上效命。”
这一席话,既捧高了皇帝,又捧高了那一群旧臣,谁会拆穿他威逼利诱的那些手段,一张张老脸涨得通红,纷纷做出一副恼羞成怒之态,怒视那个告发平王殿下卖官鬻爵的大臣,他再敢多说一句,他们就要冲上去和他拼命。
就连燕帝听了也连连点头,安抚薛睿道:“朕知道你不容易,起复一事,乃朕亲口准许,从今往后,谁再说你一句不是,朕决不饶他。”
这摆明了是在给薛睿撑腰。
那位和薛铟对的新任户部尚书却是不服气,仗着自己跟随了姜家几十年的功劳,硬是不肯放过薛睿,大喇喇地质问道:“那么平王窝藏前朝重臣一事,又作何解释?”
薛睿皱眉道:“尚书大人何出此言?”
宁尚书有理有据:“王爷不必装傻,下官早已查明,半个月前,你奉命攻打进京,当时不单生擒了那亡国之君,另外捉拿了前朝司天监大提点余舒,将人带回军营私自扣押。这位大提点身为女子,在民间颇多传闻,据说她师从仙家,有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本事,更甚者,有人言之,前朝之所以能有三百年太平盛世,全凭司天监维系,身为司天监之主,大提点举足轻重,你既抓到此女,却不立刻献给圣上,难道不是因为你别有用心,图谋不轨?”
薛睿抿起嘴唇,面有难色,没有立刻出声反驳,这就让那宁尚书更加认定了他有鬼,愈发地咄咄逼人了。
“王爷不说话,怕不是心虚了吧。”
薛睿不理他,转头面向皇帝,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容臣私下禀明。”
燕帝已知他同那女臣有婚约在身,只当他出于私心,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乱谈,正要点头应允,那宁尚书却是得理不饶人,横插一杠子——
“王爷有什么不敢在人前说明,莫非你同那女子有何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是存心激将,正待薛睿发怒口不择言,手段并不高明,换作平时,薛睿只会一笑置之,然而今晚的他喝得醉了,却比不得平日里好脾气,不知被踩到了哪处痛脚,气地他两眼通红,冷笑连连,两指成剑怒指他人——
“尔等龌龊,小人之心岂可度君子之腹。本王心怀坦荡,被你污蔑两句,只当是狗吠,本不欲与你争辩。可是那位余大人,何等澧兰沅芷一样的人物,本王敬佩她为人,容不得你如此侮辱!”
宁尚书被他明目张胆的袒护之言惊得目瞪口呆,众人也是哗然。
可是薛睿这回不等对方抓住他话柄,就又转向燕帝,忍住一腔愤慨,如实道来:“不论前朝本朝,古往今来为人臣者,才华能力还在其次,最先要有一颗忠心。当日臣弟带兵攻破安陵,擒拿了亡国之君,这京城内外,唯独大提点一人前来救驾,虽是势单力薄,终被臣弟降服,然而论起忠心与勇气,可歌可敬。她身为一名女子,却比这世间多数男儿更有担当。”
“方才宁尚书有一点没有说错,此番进京之前,臣弟曾得密报,获知前朝三百年盛世太平,的确与司天监息息相关。”他沉了一口气,又提起招安一事:
“臣有言在先,凭借君上圣贤品德,再加臣三寸不烂之舌,的确是劝服了九成贤士弃暗投明,却也余下一成,另臣无可奈何——那司天监的易官们拧成一股,一日不见他们的大提点,便一日不肯归顺。由此可见,要想收服司天监,需要先收服大提”
“说来惭愧,当日俘虏大提点之后,臣弟一度试图劝服她归顺我大燕,可是威逼利诱,她却不肯就范,若非我告知她大安皇帝受困未死,此时她早已是自尽殉国了。”
薛睿一面唏嘘,一面摇头,看向皇帝的眼神有点羞愧,还有点心虚。
这样的眼神落在燕帝眼中,就让他恍然大悟了,心道:难怪这小子先前支支吾吾,原来是还没搞定人家姑娘,就先自作主张地跑他这儿来请旨说婚了。
燕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他的重点还是放在了“司天监与太平盛世息息相关”那一句上面,沉吟片刻后,他扫视座下,张口洪声道:“这等志气高洁的女子,又有惊世之才,的确杀之可惜。若能归顺我朝,朕必当以礼相待,定不会辱没于她。”
薛睿垂眸,目中精光一闪。宁尚书如何得知余舒被他掳去,又如何听闻司天监隐秘,全是他一手安排,使人挑唆,宁尚书才会当众对他提出质疑。
而他等的就是燕帝这一句话,众目睽睽,几百只耳朵都听见了,日后余舒就是归降了大燕,旁人也无可诟病。他设下今夜这一局,就是为了要让皇帝亲口为她正名!
“君上仁心仁德,必当名垂青史,千秋万载。”薛睿揭袍跪地,诚心诚意地拜倒,口中高喝。
殿上一阵嗡嗡作响,随后,只见数十前朝旧臣满怀激动地离席叩首,为着当今皇帝的仁慈之心折服,就连大提点这等的前朝重臣都可以放下成见善待有加,遑论是他们这些人。众人化解了心中的忐忑不安,油然生出一股归属感,从今往后,前朝已成旧梦,他们便是这大燕的臣子了。
众臣归心,燕帝望见这一幕,当然是喜闻乐见,当即展颜一笑,不去计较薛睿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儿。
见此情形,在座众臣心中都有数,胳膊拧不过大腿,论起手腕与恩宠,宁尚书是拍马难及平王爷。
“好了,都平身吧。”燕帝抬抬手,示意众人归座,又扫了一眼干站在那里吹胡子瞪眼的宁尚书,心中不喜他没眼色,不好当场发作他,于是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你们都是大燕的栋梁,是朕的臣子,不论是何出身,朕都一视同仁,往后休要再提什么前朝本朝。”
底下又是一阵高呼万岁圣明。宴散之后,燕帝将薛睿招到偏殿“谈心”。
“司天监那里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今日之前,朕不曾听你说过?”燕帝故意板着脸。
薛睿晃了晃脑袋,带着三分酒意,语调迟缓:“臣弟也只是略知一些传闻,尚未确凿,哪敢在君上面前胡言乱语,那可是欺君之罪。”
“但说无妨,”燕帝放下皇帝架子,指着椅子让他坐下说话,“私底下不需守着你那一套君臣之礼。”
薛睿垂下肩膀,看上去没那么拘谨了,他抚了抚额头,娓娓道来:“臣弟身世来历,君上一清二楚,抚养我的系是前朝右相薛凌南,薛家累世公卿,总有许些不为人知的见闻,事关司天监,的确有那么一则传言——三百年前安武帝一统江山,是凭借了开国六器的威能,而安朝能够延续三百年屹立不倒,也正是因为有开国六器的存在。而宁真皇后设立司天监的目的,即是让历代大提点传承开国六器,庇佑皇室。”
五年前,他带着父兄几人前往宁冬城投奔尚未自立的姜怀赢,当时并未将《玄女六壬书》的秘密外泄,但是却坦白了他的身世。
谎称二十多年前他生父云华因为参与夺嫡之争,遭人暗杀,不得已将他托付给薛家抚养,养父薛皂却因此受累。后来他与云华父子相认,得知当年害死他养父薛皂的凶手是当时在任的司天监大提点朱慕昭,并且当年派人追杀他生母的亦是此人,幕后主使者则是兆庆皇帝,新仇旧恨,他与大安朝廷不共戴天,于是背离薛家,前去辅佐姜怀赢逐鹿天下。
“开国六器,朕亦有所耳闻,传言夸大其词而已,不然朕如何夺得天下?”燕帝很不以为然。
薛睿摇摇头,身体微向前倾,眼神闪动,道:“君上有所不知,大安的开国六器,早在许多年前就遗失了,国运从此衰败,否则这三百年基业,又岂会凭我大燕五年之功便轻易颠覆得了。”
燕帝神情变幻,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薛睿再添一把干柴,趁热打铁,“真相如何,我不敢断言,不过我知道有一个人肯定清楚开国六器的隐秘。”
“你说的是那余氏?”
“正是她。”薛睿勾起了皇帝的好奇心,没有再卖关子,直言:“朱慕昭将大提点之位传给谁不好,偏偏传给了她,当中必有蹊跷,我探过她的口风,她虽不肯说明,但是字里行间难免泄露一二,我于是揣测,她能平步青云必然与开国六器有关,极有可能是她知道遗失的六器下落,朱慕昭所以将兴国的希望押在她身上,力排众议,让她掌管司天监。”
听罢他坦白,燕帝方才重视起余舒这个人,瞧一眼薛睿,颇有深意地问道:“你告诉朕实话,就不怕朕为了斩草除根,将余氏处死吗”
薛睿竟有些得意地笑起来,流露醉态,言语不由放肆起来:“我怕,所以我才将她关起来,想方设法说服她归顺大燕,如此一来,义兄你就不会杀了她,非但不会杀了她,还要重用她才是。”
燕帝端详他片刻,忽然摇头失笑,伸手指点着他,道:“真是个痴情种子。”绕来绕去,还不是为了在他面前帮那余氏说好话,生怕委屈了她。
不过开国六器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朕给你三日期限,若是余氏肯将开国六器的隐秘交代清楚,朕答应你,还让她出任司天监大提点一职,再为你二人指婚。”
薛睿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躬身下拜,生怕他反悔一样:“臣弟代余氏谢主隆恩。”
夜深,宴散。
东华门外零星可见几名醉酒的官员勾肩搭背,口中称兄道弟,迟迟不舍乘车离去。薛睿脚下有些虚浮,被仆人搀扶着坐上轿子,帘子放下,他长吐一口气,一手撑着发烫的额头,一手解开圆领上的碧玉盘扣,前胸后背都汗湿了。
今夜他在皇帝跟前卖弄伎俩,其实担了不小的风险,他一步一步走地精心,就怕一时不慎会弄巧成拙,致使皇帝怀疑他力保余舒是另有居心。所以他早早就对皇帝表明心迹,坦白了他和余舒私定终身一事,先入为主,让皇帝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归咎于儿女私情,不疑有他。
他为余舒铺好了路,只要她迈出一步,就可平步青云。
薛睿了却一桩心事,放下心来▲在轿子里摇摇晃晃,不一会儿就打起盹儿,朦朦中觉得轿子停了下来,听到外面有人低声说话,皱了皱眉毛,仍闭着眼睛,问:“到哪儿了?”
外面答话的却不是他的长随,“王爷,城外出事了,夜里有人在大营里放火,烧了几顶帐子。”
薛睿猛地醒过神,一把扯开了轿帘子,沉声喝问:“可有伤亡?”来人连忙回答道:“只有两个扑火的士兵受了点儿轻伤,是余大人抓到了放火的人,请您回去问罪。”
薛睿心头一紧一松,醉意全消,当即下了轿子唤人备马,赶往城外营地。城内宵禁,好在东城守军都是他带出的兵,见了他的人哪有不许出城的道理。
一路快马加鞭来到大营,黎明时分,火势已经扑灭了,空气中尽是一股焦糊的味道,薛睿看到塌毁的几座营帐距离他给余舒安排的住处不远,脸色很是难看。
“余大人何在?”
薛睿的亲卫都知道他们王爷对待这位安朝女大臣很不一般,因此没有人不识趣地将她当成是人犯监禁起来,今晚出了事,余舒躲了出来,等到火灭,也没有人强迫她回到自己的住处。
“回禀王爷,余大人现在东大帐。”
薛瞠身就往东边去了,走没多远,就看见守在帐子外面的侍女正在打哈欠,瞧见他连忙遮了嘴,矮了半截身子道:“王爷可算回来了,主人等候您多时了。”
薛睿点点头,拨帘而入,帐内点着几盏灯烛,昏昏黄黄地照出三个人,余舒就坐在他以往派兵点将的那个位置上,撑着脑袋打瞌睡,身上衣衫单薄,看得出她没有受伤。他先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听说她没有出事,非要亲眼看见人完好无损他才肯放心。
随后,他将注意力放在另外两个人身上,面无表情的男人,还有明显受制于人的——姜嬅。眨眼间他就猜到了今夜这一场骚乱的罪魁祸首是谁。
姜嬅瞪着一双凤眼,恶狠狠地盯住刚刚从外面进来的薛睿,咬牙切齿道:“刘世宁,快让他们放了本公主,不然有你好看!”
余舒被她的声音吵醒,睁眼看到薛睿来了,她伸了个懒腰,一边揉着脖颈,一边指着姜嬅,对他道:“你可算是回来了,喏,我抓住了放火的小贼,你说该如何处置呢。”却是没有主动提及姜嬅刺杀她一节。并非是她忌惮姜嬅的身份,而是不想说出来让薛睿为难。